您知道我和普希金是朋友吗?我到他家里去过好几次,他还亲自为我朗诵他的诗篇呢!
——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钦差大臣》
身材魁梧的舒宾斯基留着油光锃亮的胡须,穿着一身笔挺的**,先前为了掩藏身份而特意收起来的两枚宝贝勋章也被他重新掏出来挂在了胸口上。
其中一枚是为了奖赏他在军队中稳定可靠的服役而颁发的长年服役奖章,而另一枚带有红绿条纹的三等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的来历可就值得说道了。
这一勋章原为波兰的荣誉勋章,但在沙皇兼任波兰国王后,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自然也就被吸入进了俄国的荣誉体系中,成了授予俄国帝国官员和贵族的重要荣誉之一。
只不过,这一勋章主要是授予那些长期在波兰王国任职的官员的。
但可疑的是,舒宾斯基从未在波兰王国任职,然而他却能获颁三等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
当然,这不是说不在波兰任职就不能为波兰做出贡献了。作为俄国史方向的伦敦大学高材生,亚瑟坚决反对有人批驳舒宾斯基配不上这枚勋章的看法。任职地点不能作为授勋的唯一参考,众所周知,即便身在利物浦,只要你想,依然是能为波兰做贡献的。
或许是被即将见到大音乐家门德尔松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舒宾斯基都把亚瑟学过俄国史这件事给忘了。
当着他的面挂上圣斯坦尼斯拉夫勋章,这就好比站在法庭上高呼‘我是杀人凶手’。
亚瑟撇下这位朋友,让他在这里稍安勿躁,自己则先走一步,跑去通知门德尔松等人出门见客。
舒宾斯基在这里等了一会儿,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
他步履急促地在剧场后台来回踱步,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丝细汗——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他都没想到自己能与大作曲家门德尔松见上一面!
他的《仲夏夜之梦》序曲、《赫布里底群岛》序曲可是被俄国上流社会视为音乐会和贵族聚会的必选曲目。奥多耶夫斯基亲王、米哈伊洛夫娜公主等等,这些大人物都是他的忠实粉丝。
为了讨好这位在社交沙龙里备受推崇的艺术家,舒宾斯基情不自禁的提前准备起了得体的话术。
他一边擦拭额头,一边自言自语地排练:“门德尔松先生,我个人对您的才华深表钦佩!那首《仲夏夜之梦》实在是出神入化,啊!多么……多么具有我们俄国灵魂的——”
他顿了顿,想到“俄国灵魂”似乎不够贴切,赶紧改口,“多么具有超凡脱俗的德意志气质!”
舒宾斯基刚刚排练到这里,忽然发现准备室的大门被推开,亚瑟领着一个面生的男人进了门。
舒宾斯基赶忙堆起一个谄媚的笑容,小跑上前,站在两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声音低沉却充满献媚:“尊敬的门德尔松先生!见到您,真是本人的荣幸——不,这是今晚所有热爱音乐之人的荣幸,我们竟能迎来您这样的文化巨擘!”
他特意用“文化巨擘”这样的大词来增加几分文雅气息,甚至担心自己平日里粗俗的发音会破坏他的形象。
海涅古里古怪的望了眼面前这位俄国宪兵上校,他没有先开口,而是将目光抛向身边的亚瑟,那意思就好像在质问——这家伙是哪里来的乡巴佬?
舒宾斯基对海涅的古怪行为视若无睹,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吹捧没有做到位,于是继续滔滔不绝:“门德尔松先生,您的音乐如天籁之音,甚至让我想起了我们彼得堡歌剧院的辉煌——当然,与您的作品相比,我们那不过是乡野小调……”
他低声谄笑着,生怕自己话中任何一丝自夸之意会冒犯门德尔松的敏感艺术家身份。
亚瑟好不容易才从舒宾斯基喘气的间隙中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谢尔盖,抱歉,这位并不是门德尔松先生。”
“啊?”舒宾斯基先是惊讶了一下,旋即挺直腰板问道:“门德尔松先生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亚瑟解释道:“您应当知道的,音乐家通常都有一些怪癖,而门德尔松先生的怪癖就是很讨厌有人在上台前打扰他。我虽然已经竭力争取了,但是他还是坚持回绝了见一面的要求。”
“这样嘛,确实,音乐家们确实总有这样的怪癖。”舒宾斯基面露遗憾道:“亚瑟,你不是也一样吗?先前在伦敦的时候,我听其他人说,你每周日晚上都要去剧场演奏,但是你从周六一大早就不见客了。”
“喔……”
亚瑟轻声感叹了一下,他没想到舒宾斯基还知道这件事呢。
如果说,有個音乐家的名声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这便是最大的好处。
不知为何,人们好像总是愿意宽容艺术工作者,原谅他们的失礼之处和越轨行为,仿佛他们不是个怪人反倒对不起他们的名声似得。
亚瑟安慰道:“不过,虽然见不到门德尔松先生,但是我身边这位同样是大名鼎鼎的。请容许我为您介绍——海因里希·海涅先生。”
舒宾斯基目光一转看向海涅,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声音更加谦卑道:“喔!原来您便是海涅先生吗!您的诗句简直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您的诗词让我这个粗人都能领略到一种——”
他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个词,“崇高的情感!是的,崇高的情感!我一直梦想着我们俄国也能有像您这样伟大的诗人,能够写出这样精妙的诗句……呃……您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诗意的自由……”
海涅眯起眼睛,虽然他不清楚面前这位先生究竟是谁,但是他胸前挂着的两枚勋章和浓重的俄国口音已经很好的让海涅认识到了——这家伙是头‘北极熊自治领地’中的当权者。
海涅带着几分玩味地说道:“自由?这倒是少见的赞誉,特别是从您这样的官员口中。”
舒宾斯基心中微微一颤,但立刻挤出笑容,含糊地说:“哦,海涅先生,您是伟大的诗人,诗人嘛,自然是属于自由的!这也是我们所敬仰之处。”
他忙不迭地补充,“只要不违背……呃,社会秩序的情况下的自由,您知道的,呵呵。您看,我们俄国最伟大的诗人——普希金,他现在不就正自由自在的居住在彼得堡,自由自在的创作着他的诗句吗?顺带一提,下令将普希金从流放地特赦的,正是我们开明的皇帝陛下尼古拉一世。”
海涅望着上校身在国外还要替皇帝吹嘘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先生,俄国的自由的确是……非常的,独具匠心。”
舒宾斯基的德语水平显然不足以让他分辨出‘独具匠心’这样的高级词汇,他反而更加兴奋地回应:“喔!感谢您对我们俄国文化的欣赏!”
他恨不得再想几句称颂之词,但显然已经黔驴技穷,于是便频频鞠躬,脸上堆满了笑容。
末了,他还不忘替海涅打抱不平:“我想奥地利和普鲁士对待您的方式并不公平,您明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真是难以想象那些并不体面的诗句是出自您的手笔。依我看,肯定是有人栽赃您的。”
“现如今像您这样明事理的人不多了。”
海涅抬起手同舒宾斯基告别,他担心继续聊下去,弄不好对方会邀请自己去俄国。
对于海涅而言,他的活动范围最东也就只能止步于莱比锡了,如果还要往东去,那就属于对生命安全过于自信了。
海涅刚刚离开休息室,舒宾斯基还沉浸在与这位被奥地利帝国恨之入骨的诗人结交的兴奋之中,忽然,剧场前台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正当舒宾斯基疑惑之际,《图兰朵》序曲的第一声如雷霆般响起,低沉的铜管和急促的小提琴声拉开了这场东方王朝悲剧的序幕。音符中透出一种强烈的张力,仿佛在诉说着被冰封的命运和不可抗拒的命运之轮。
管弦乐团全体齐鸣,发出雄浑而紧张的音响,震撼的低音好似古老城墙上的战鼓在擂响,笼罩着一股威严、肃穆的气氛。
舒宾斯基惊讶道:“我的老天!这就是门德尔松先生的最新作品吗?这种音乐风格,简直就是前所未见的!我还以为他的新作品肯定是《马太受难曲》那样的宗教节目。”
紧接着,《茉莉花》如期响起。
舒宾斯基皱着眉头安静的听了片刻,便一口咬定道:“这简直像是一首中国歌!”
亚瑟颇感意外的问道:“你听过?”
“这首没听过,但是我听到过相似风格的歌。”舒宾斯基开口道:“有一次,我负责押送流放犯去赤塔。赤塔的市场上偶尔会碰到一些中国商人和劳工,你如果认真听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唱的歌曲曲调和这首歌是近似的。”
亚瑟喃喃自语道:“赤塔吗……”
舒宾斯基还以为他是不知道赤塔在哪儿,热心的替他介绍道:“就是外贝加尔地区,赤塔是该地区最重要的一座城市和军事堡垒。当然,它也是俄国最**的几个流放地之一,你可以把它理解为英国的加拿大和澳大利亚。”
亚瑟好奇道:“我们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如果一位外交官提出申请,有可能获准前往外贝加尔吗?”
“这……”舒宾斯基半开玩笑的回道:“我的老天!你该不会想去赤塔刺探我们的军事情报吧?”
“如果我不去赤塔呢?”
“不去赤塔?那外贝加尔还有什么好去的地方吗?”舒宾斯基摆了摆手:“如果您想在冰天雪地的荒原被冻成冰雕,尽可以在外贝加尔的野地里行走。当然,我也不能排除确实有这样的怪人,比如亚历山大·冯·洪堡先生。”
说到这里,舒宾斯基忽然顿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的老天!我差点忘了,您与洪堡一样,也是个自然哲学研究者。那我好像能够理解您为什么想要横穿整个西伯利亚了!”
“洪堡先生?柏林科学院的院长?”亚瑟对于这位曾在全欧电磁大会上给哥廷根大学捧场的先生印象不错:“他在俄国做了什么大事情吗?”
舒宾斯基觉得这并不是多有价值的情报,而且在俄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消息,所以他也就没有隐瞒亚瑟:“您应该知道洪堡先生年轻时曾经深入南美洲的热带雨林,并在那里进行了为期五年的科学考察吧?”
亚瑟点头道:“这一点我知道,洪堡先生出版的《新大陆热带区域旅行记》可以说是我某位朋友最爱不释手的书籍了。”
舒宾斯基接道:“因为洪堡在这方面功勋卓著,所以前几年沙皇陛下主动邀请他访问俄国,并委托他参与俄国**的地理勘测工作,前往远东地区进行科学考察。在八个月的时间里,洪堡从圣彼得堡出发,途经莫斯科、喀山、叶卡捷琳堡,穿越乌拉尔山脉,进入西伯利亚地区,深入至鄂毕河和额尔齐斯河流域,最远抵达了中国边境附近的巴尔喀什湖地区,行程超过一万五千公里。
在这次考察过程中,他发现了许多前所未见的动植物,收集了大量数据和标本,还对矿产资源、地磁现象以及气候条件进行了详细记录。不止是沙皇陛下,整个俄国都对洪堡的发现欢欣鼓舞。这次考察结束后,陛下不仅答应了洪堡的建议,在圣彼得堡建立了全俄地磁总台,更给了他极高的荣誉,让他在俄国的所有大学巡回演讲,号召全国教授都要向洪堡看齐,鼓励学生们以洪堡为榜样。”
亚瑟听到这,终于搞明白了赫尔岑先前提到的‘洪堡到莫斯科大学演讲事件’是怎么一回事。
从舒宾斯基的描述来看,至少仅就这个事来看,沙皇的本意确实是好的,但底下人又给搞成了官僚主义的那套东西。
舒宾斯基说到这儿还鼓励亚瑟道:“老伙计,伱也是个自然哲学的研究者。你在电磁领域的名声不是挺大的吗?俄国向来重视学者,这是有传统的。叶卡捷琳娜女皇将欧拉、伯努利兄弟、哥德巴赫一同请到了圣彼得堡科学院主持数学工作,邀请约翰·舒马赫主持天文学工作,又召来帕拉斯考察远东。而我们现在的沙皇陛下,他显然也想要恢复当年圣彼得堡科学院的盛况,虽然你是个英国人,但是这不代表你就不能为俄国工作。”
语罢,舒宾斯基还举例道:“在我们的宪兵团里,就有个英国籍的小伙子,理查德·休特先生,他现在已经坐到了骑兵大尉的位置上了。几年前我们打算招募他的时候,还有些担忧国籍问题可能会引发两国冲突。所以本肯多夫伯爵还特意写信询问了当时的英国驻俄大使威廉·特纳爵士,并特意强调‘宪兵团的任务是维护社会稳定,不是为了针对英国’,结果谁也没想到的是,威廉·特纳爵士回信说——根据英国法律,本国公民加入俄国宪兵团不需要特别许可,而且也不存在任何明文规定可以限制理查德·休特加入宪兵队。哈哈,他好像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