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 第六十七章枯情与爱骨

你爱的人是爱你的,那是什么滋味。

就像戏台上跑龙套的小角色,默默当着背景板,没有任何一个观众看到你的身影,突然之间你被推到舞台中央,所有的灯火和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你成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主角。

又好像你披着风雨星月,穿过荆棘沼泽,满身伤痕累累去寻找一只飞舞的蝴蝶,在跑累的时候停下,却发现它停在自己的手掌心。

丛林微张着嘴,消化了很久才把许杭的话吸收进脑子里。

他宛如枯木的脸色开始皲裂,好像从中要长出一点新绿来,那是大悲之后骤然的大喜,带着满满的不可思议,胸腔剧烈的起伏起来,使得肩膀的伤口再度裂开,溢出鲜血。

「呵…呵呵哈哈…哈哈…」丛林边摇头边笑,本来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此刻好像多了些命运的嘲讽,「他喜欢我?他竟然、竟然会喜欢上,他最讨厌的人?哈哈…呵…」

这笑声里有几分信,也有几分不信。

「罢了罢了,想来也可以的,便是养条狗,这么些年也该有点感情。他待我的喜欢,和我待他的喜欢…总是不一样的。」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颓然把头靠在墙壁上,大喘着气:「…多谢你啊,在我死前,还能让我知道这件事。」

一点点也好,显得自己的付出不完全是错付。

就是知道得太迟了,老天爷对他一点都不厚道。除了让自己心情大起大落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改变。

命里福薄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听罢了所有的故事,许杭再度回到正题上:「我想,我方才提的交易,你是同意的。」

「你想问的事情,和参谋长有关,对吗?」

许杭没有回答,这算是默认了。

丛林舔了舔干裂的唇:「我知道,你大约在筹谋一些危险的事情,虽说与我无关,只是希望你记住我如今的下场,留个心吧。你那么聪明,若是能安稳过日子,何必刀口舔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番话,许杭相信丛林发自肺腑,他苦笑一下:「你也很聪明,也很努力想活得安稳,却不能如愿,不是么?」

世间难的是万事如意,如意如意,就是因为不如意,才会磕头求拜。

乱世之中求现世安稳,或许只是幻想。

丛林点了点头:「想问什么,你就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眼神一暗,他又说,「不过我还有个要求,嗯……应该说是请求吧。」

「你说。」

丛林皲裂的嘴角勾了勾,露出一点点可怜兮兮的狡黠:「原本是没这个心思的,只想悄悄地走了,偏偏你让我知道了他的心意,我就又不甘心起来了……等我死了,再把这一切告诉段战舟吧……想了想,总觉得很委屈,我活着不图他什么,至少死了让他也能为我愧疚一些吧……我阿娘常说,人死了,到了奈何桥头,凡间若有人念着,喝孟婆汤会是甜的。」

这个要求令许杭眼前一亮:「好。」即便丛林不这么要求,他也会告诉段战舟的。

欠了的就要还,一报还一报,这是道理。

了无牵挂之后,二人交谈了许久,墙壁上的两个人影重叠摇晃,整个囚室看起来总不至于那么凄清。

一问,一答,就这么说着,煤油灯渐渐都快见底,囚室慢慢开始暗下来,听到他们谈话的,除了扑火的飞蛾,别无他人。

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丛林松了长长的一口气,满脸的轻松,望着许杭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了这么久,好渴啊……许少爷,把你怀里的东西,给我吧。」

许杭本在起身的动作顿了顿,连掸土的姿势都僵在那里,与丛林对视一眼,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便知他看穿了。

这个家伙,伶俐得很。

「还是被你猜到了…」许杭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瓶子。

丛林一见那玩意,就仿佛那根扎在肩膀的钢针被拔掉一般解脱,看许杭的眼神也多了一份感激:「因为我知道,你是大夫,终归是善良的。」

那是一瓶毒药,是许杭炼制的最好的一瓶毒药,饮下之后,四肢麻痹,心脏渐停,没有什么痛苦,看起来就像是暴毙一般。

他相信,即便被人视为草芥,丛林也宁愿死得有尊严一些,饮毒自尽也总比在人前枪决来得体面。但是他一直在犹豫着,该不该拿出来。

把毒药放在人前,等于在送人上路,这件事多少还是残酷的。

将瓶子缓缓放到丛林的右手手心,丛林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支起膝盖,将瓶子送到嘴边,想咬开盖子,弄了半天都不得力,最后许杭替他拔下塞子,端在他面前。

丛林却突然问了一句:「这个,是甜的吗?」

生死之前,他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许杭很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来:「…是甜的。」

「真好。」

他露出了孩子讨到糖一般的笑意,叼住瓶嘴,一仰头饮尽,甜腻的毒药顺着喉咙一路甜到胃里,嘴巴一松,瓶子掉到地上,碎成几片。

他爱吃甜,这辈子却极少吃到。如此回想,他呕心沥血地为段战舟付出,无非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给他甜头吃的人。

喝完了,丛林脸上只剩下开心的笑意,半点不像赴死之人。

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好,端起煤油灯,许杭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的身后,丛林一直紧紧握起的左手掌心微微松开,挑断的手筋让他无法控制力道,很久很久才露出掌心的物件。

一个小小的,松树形状的蜡烛。

那一瞬间,他的眼泪从笑着的眼眶中滴落下来,很肆无忌惮地哭泣。大约这一生没怎么哭过,现在临了,再不好好宣泄一番,这一生算是白来了。

委屈,真的好委屈。

受了那么多的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兄弟姊妹,没有家,就连好容易哭一哭,都没人安慰。

上一辈子他是造了孽这一辈子才来受罪吧,可是这一世也罪孽深重,怕来生依旧困厄。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药效发作,四肢开始麻痹,哭的力气也渐渐被剥夺,他的眼前陡然出现的,还是那年,那晚,那个墙头,那个端着蛋糕的男孩,一切劫难的由头,刻爱入骨。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丛薇来接自己了。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同阿姐说体己话。

阿姐,你说得对,奶油真的是我一辈子尝不到的味道。

阿姐,小弟杀人太多,入不了轮回,也不想再世为人了。

阿姐,我很想你,对不起,小弟还是要下来找你了。

最后一颗泪珠打在蜡烛上,手一软,丛林的脑袋垂了下去,眼皮合上,陷入了最长久的沉睡。

许杭踏出最后一级台阶,手中的煤油灯耗尽最后一点油,哀乎而灭,光明散去,黑暗登场。

举灯回顾无埋骨,枯藤牢冷青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