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捞尸人
豫省中北部有一个黄河渡口,相传很多年前有个**在宅子里修了个大花园,方圆五六百亩大,种了许多奇花异草,一年四季花开不谢,远近几十里的人都来这里看热闹观花,古时便被称为桃花浦。
炎黄人都清楚,尤其是在黄河九曲附近生活的朋友们一定知道母亲河不止孕育滋润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但母亲脾气上来了也要人命,黄河改道必会造成大面积危害。
桃花浦就是这么被滚滚洪水吞没,从此在豫省郑州北部多了一个渡口,名叫花园口。
凡事有利就有弊,甭管母亲河发起脾气来有多吓人,但事后确实或直接或间接创造了许多工作岗位。
当爹的一边准备工具一边说道:“恁以为我是老了?一直说恁嫩得很还总犟嘴,看看脑顶上,怕是要打明勾来白壮子(打雷下大雨),不然恁以为我为啥要收三倍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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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被这**世道逼的。
很多时候,活着的残酷往往比死更刻骨铭心。
“孟五爷恁总算来了,赶快把捞上来吧唉,喜事变丧事。”
虽然孟五爷住在南岸,严家人住在北岸,但都是老乡,双方都知道彼此,就像严家知道花园口捞尸人最厉害的便是孟家父子,孟家父子也知道严家在原武镇算有些家财,说给肯定会给。
老爷子眼中略有些无奈,“咱去捞的就是严家新郎官儿,他来接亲的头船翻了,连他带上几个吹拉弹唱的全都下了潭窝。”
这一眼差点给小孟吓抽过去,想起了三不捞的第二个,水下立尸不捞。
祖师爷留下的规矩有三不捞,其中一个就是每逢雷雨天气不捞,当然也包括所有恶劣天气,毕竟你没有潜水服没有氧气瓶,容错率非常低。
“恁在上边稳住,我亲自下去。”
钱不是不能玩命挣,前提你得接受被命玩的可能。
但他们不愧是花园口最厉害的捞尸人,沿着河床终于看到了一抹大红。
且不说玄学方面,单说这种撕心裂肺的哭声也会影响捞尸人的心态,这行是赌命没错,却是要量力而行不能勉强,可碰到悲痛欲绝的亲人,相信只要心是热乎的都想多尽一份力,而越是这样,越容易出意外。
“唉劝不动啊孟五爷您就多担待些吧”
一面是暂时危险,一面是终身幸福,小伙子陷入两难境地,内心非常挣扎,就算娶不到周家小女,也不愿意看到她给南月村的老财主做妾。
说话间,一滴雨水拍打在孟五爷的脸上。
就捞尸这门赌命的技术活,因为一趟赚的不少,导致内卷的相当厉害。
任何时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既然是老字号,本事就得过硬,经验就要足够丰富。
祭拜后,小孟宰杀一只大公鸡投入河里,基本上都准备就绪。
“要打雷!?”小伙子赶忙抬头望天,谈不上风和日丽,却也没有半片乌云,看着不像是要打雷下雨的意思,可吃这碗饭的人,经验最重要,天色没有异常,不过从北边刮来的微风让小伙子意识到确实有可能下大雨。
“.”
上!
孟五爷鼓起所有的勇气游向新郎官,近距离下他能看清新郎官被呛死时的狰狞五官。
“啊?”
到了这个份上,孟五爷是真的肠子都悔青了。
“爹,我先——”
听过没见过,当这一幕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小孟的兴奋都被惊恐冲散,他也怕了。
就当是个普通的尸体捞上去!
孟五爷将麻绳一缠在尸体的腰部,刚想拉拽时却见麻绳寸寸断裂。
可还是那句话,凡事有利有弊,人们总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运输人次太多的渡口,在基础设施极其匮乏落后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意外在所难免,每年落水淹死的人实在难以计数,所以除了摆渡人以外,花园口还有個兴旺的职业。
孟家父子的活动难度大大增加。
孟五爷将绳子捆在自己的腰上后,就这么简简单单跳入河水中。
不了解这门‘手艺’的人,恐怕很难想象其中艰辛,捞尸人每一次跳入水中,他们都不确定下一秒还是否有命活。
而孟五爷不愧是行家里手,很快他就浮出水面,背着一具被活生生呛死的尸体。
家属看到尸体终于被打捞上来后都大松口气,哭声不再撕心裂肺,至少能入土为安了。
再次尝试,再此断裂。
入土为安是每一个炎黄人骨子里的执念,不入这个土,死都不会瞑目,况且黄河水上时不时的飘过去尸体终究不好,因此捞尸人的存在有着绝对必要性,只是相对于摆渡人的细水长流,捞尸人的活儿没那么密,但赚的却更多。
没有勇只是赏的力度不够大。
看多了,内心就会越强大越平静,试想下总看到‘巨人观’尸体景象,内心不强大的吓都被吓死了,所谓跳水悬绳的可怕就有这层意思在。
船只靠近后,孟五爷的表情更加凝重,他冷声道:“谁让你们在这哭丧的?都是喝黄河水长大的不知道规矩?赶紧把人带走!”
河面上波涛汹涌,河面下暗涌流动。
跟饿死一比,鼓起勇气下水捞尸好像算不得什么,换做别的行当更卷。
三不捞里边,今天三样全部遭遇,捞了几十年的尸体,头回遇到三次绳断。
水下没法传音,可神奇的是这句话后,孟五爷的第四次尝试成功了,麻绳再没有诡异断裂。
摆渡人,也叫艄公。
甭管是真是假,雷雨天气不过河本就没毛病,又不是急着去投胎。
两头黄牛并不算是天价,但去年豫北豫中闹了灾荒,直到今年年初还有活不起的灾民往外跑,所以两头黄牛在豫省绝对是稀罕货,真不是普通家庭能出的起。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年轻人冲劲起来了确实厉害,小孟在水中比他爹还灵活。
小伙子哑口无言,没想到亲爹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有**的,有意外落水的,也有谋杀的等等,每一次都让捞尸人对生命有着更加深刻的认识,对人世间看不见摸不着的冥冥之力更加敬畏。
小伙子闻言浑身一机灵,心想那真是十死无生活不成了,顶多是尽快把尸体捞上来,不至于泡的面目全非。
年纪一天比一天大,这种机会以后就算还能遇到,身体也够呛能支撑的住,所以必须抓住机会把儿媳妇领进门。
而花园口南部又是中原大城四通八达,所以这里的摆渡生意非常兴旺。
地主老财家就另当别论了,越是到灾年他们越富。
“不是!爹您疯了?入这行的时候您千叮咛万嘱咐,怎的您自己变卦了?不行不行!这趟活咱不干了,让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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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啊,一会儿都交给我,我下去用不一崩子就能上来,您老踏踏实实坐上边抽烟。”
此刻木船差不多来到黄河的正中心,河面上的船只并不多,因为但凡靠水吃饭的老人都清楚要变天了,稳妥起见不急于一时。
在捞尸人圈里很忌讳家属在事发地,尤其是事发水域上当场哭丧,不是说捞尸人都铁石心肠不懂得共情,问题是共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数次的事实表明这种当场哭丧的,十有九八办不成事。
关键时刻还得靠亲爹,孟五爷他也怕,可他更知道没有选择的余地,都拼到这个份上了,两手空空的回去,自家招牌算是彻底砸在手里。
他很想继续劝说亲爹别干了,奈何娶周家小女是她最大的梦想。
还在河面上的船只都用最快的速度往两岸赶去。
“爹,这日头还没出嘞,啥活儿这急啊?不是说好今哩个去喝喜酒么?”
河面上空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得亏这个做父亲的是花园口几十年的老字号,不然他跟儿子俩早就被卷死了。
“爹。”
如果根据捞尸人内部的说法,打雷的时候会惊到水中孤魂,慌不择路下容易乱窜。
要不咋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孟家父子在关键时候总有一个能想出办法。
就好像这天一大清早,一对专门捞尸的爷俩划着船向河水中段赶去。
在普遍一碗米一床被就能娶到老婆的年代,同样有着坐地起价的家庭。
“别愁了,去摆案烧香敬龙王。”当爹的为儿子做主,让他继续做着准备。
怪不得亲爹会这么急。
因刚才的惊吓,小孟吐出了好些空气,导致憋气时间所剩无多,又看到亲爹三次尝试全部失败后,小孟便灵光一闪,用最快的速度游过去,然后在尸体耳边说了一句话。
所以从理智出发,做了三四十年捞尸人的父亲当然知道雷雨天干活有多危险,可富贵险中求,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事主才会选择最靠谱的,开出的价也是最高的。
孟五爷不管是龙王显灵还是怎么着,现在赶紧回去再说。
再下去可就真保不准了。
虽然是场不折不扣的悲剧,新郎官在娶亲的路上死了,而且还是在河水最深处翻的船,打捞难度奇高,但亲爹在花园口捞了三四十年的尸体,这种活儿也难不倒他吧,为啥表情这么严肃?
把活儿干完,然后开开心心娶媳妇儿再给爹养老。
并非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小伙打小就在黄河边长大,十岁出头就跟着老父亲出来捞尸了,即便是老来得子,可做父亲的跟没没办法,这年头能有个营生就不错了,谁不想让亲儿子去学琴棋书画?前提你得吃得起饭。
小孟快速收着麻绳回答,“我心想他淹死没多久,或许能听到我们说话,所以我就说恁未过门的媳妇儿还在等着恁,快回家吧。”
密布阴云中的一道惊雷震天。
当你急迫的想让家人尸体赶快被捞上来不至于被泡烂的时候,那捞尸人的意义就不能单纯用金钱去衡量。
不管了不管了!
他看到新郎官的尸体没有彻底沉底,也没有往水面漂浮的意思,而是在水中立着漫步起来。
暗藏汹涌的河水中,是阴冷、诡异和浓烈的孤独感,让人压力倍增,当然还会遇到各种各样死状的尸体。
小伙子满脸的起床气,但划桨的速度一点不慢。
而这道雷也在摧毁着孟家父子的心理防线。
孟五爷不愿多费口舌,现在河面上的风越吹越大,天空也渐渐聚集起了乌云,每分每秒都耽搁不得。
这回轮到孟五爷犹豫了,感觉到河水越来越湍急后他又怕了,有些后悔不该勉强,可小孟被动下决心后就准备一条道跑到黑,他将捞上来的尸体固定在木船两侧后,便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不达目的不罢休。
正当小孟兴奋的要游过去时,动作忽的戛然而止。
捞尸人,也被叫做水鬼或水猴子。
说话的是新郎官的平辈家属,算是情绪最稳定的一个,之前也是他赶往花园口找人来捞尸。
第三次,还是断裂。
他们是在赌命,用生命去赚并不稳定的收入,工钱高点无可厚非。
隔壁船上的母亲撕心裂肺大喊着,他看出孟家父子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可儿子的尸体还没捞上来,等这场暴雨过后想再打捞谈何容易?不一定被河水冲到了哪里去,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身为母亲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入土为安。
孟五爷反复大口喘息后再次潜入水中,一次又一次,每次浮出水面都能背上来一具身穿喜服的尸体,但就是没有新郎官。
这年头没有跨江大桥,任何人想往返黄河两岸必须坐船,除非你牛逼能开上战斗机,遗憾的是中原没有空军。
“不干?”当爹的狠狠把麻绳摔在船板上,怒声道:“不干恁咋娶周家的小闺女?她那个掉钱眼里的爹要整整两头黄牛,咱家出不起这钱,南月村老财主能出得起,他愿意给四头黄牛当聘礼,只要周家小闺女去做姨太太就行,那么好的闺女,恁甘心干事我甘心?”
确实,本来是接亲却变成了白发送黑发,人生大喜大落大悲大惨不过如此。
凄惨的哭声由远及近,来自于漂浮物旁的一艘船上,人数有十几个,看样子是新郎官的家属。
小孟在船头摆好桌案,将燃起的竹香分给亲爹一半,父子两个并肩跪拜,祈求龙王爷多行方便,恳请神仙小鬼都不要从中作梗。
在事发地水域,水面上有好个红色木质漂浮物,范围大概二百丈,这是出事时附近船只放下的标识。
孟家父子俩艰难将尸体跟船板固定后,赶紧划桨往岸边赶去,还没到暴雨最猛烈的时候,再多待一会就真走不了了,但他还没忘记询问儿子,“恁刚才在水底说了啥?”
“我到更深的地方去找找,怕是沉到底了,到时候我拉绳子恁就下来帮忙。”
但问题是这种情况下别说是三倍价钱,三十倍也不能干啊。
到底赌还是不赌?
“五倍!不我出十倍!只要把我儿子捞上来多少钱我都给!要我的命都行!”
小伙子知道量力而行的道理,从花园口长大的他最清楚打死犟嘴的淹死回水的这句话。
事到了这里,看似是场侥幸胜利。
其实父子俩并不知道,老天爷数次给了他们机会,却又分别被他们数次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