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塞苔丝?”
面对着向自己走过来的夫人,埃德蒙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是我,埃德蒙。”夫人轻声回应了他,然后走到了他的面前,“好久不见。”
埃德蒙总算稍稍地镇定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前未婚妻,一时间,心里百味杂陈。
虽然中途他被迫远离了梅尔塞苔丝十二年之久,但是在他的记忆中,梅尔塞苔丝的一颦一笑都早已经铭刻在了他的灵魂当中,须臾都不存忘记。
与记忆当中那个少女相比,岁月的流逝已经让她褪去了曾经的青涩,已经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充满了成熟魅力的贵妇人,但即使如此,埃德蒙仍旧能够感受到她灵魂当中的温柔和坚强。
也许,她一直都未曾改变过,是这个世界变得面目全非了。
埃德蒙的视线落到了她身上黑裙黑纱、宛如丧服一样的打扮,心里顿时抽痛起来。
费尔南虽然已经被他当着梅尔塞苔丝的面杀了,但是费尔南在两个人的人生当中所刻下的痕迹,终究是无法被抹去了。
因为命运的捉弄,梅尔塞苔丝成了莫尔塞夫伯爵夫人,并且生下了费尔南的儿子。哪怕他其实并不介意这一点,但终究已经成为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正因为知道两个人再难走到一起,所以自从杀死了费尔南之后,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有意回避和梅尔塞苔丝见面,以免勾起内心当中的惆怅和伤痛。
可是,今天,终究还是避无可避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按照陛下刚才的口气,梅尔塞苔丝居然也是站在了诺瓦蒂埃侯爵一边,想要来给他当说客的。
“竟然还有你……梅尔塞苔丝,你是来劝说我接受提议的吗?”正因为难以置信,所以他忍不住问。
“是的。”梅尔塞苔丝轻轻点了点头承认了,“就我看来,诚如陛下所言,这正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既可以消弭往日的仇怨,补偿你所受的损失;也可以着眼于未来,让你的前途有着最坚实的后盾……”
“你是梅尔塞苔丝,还是一个**家?”埃德蒙颤声问,“梅尔塞苔丝真的会跟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吗?她真的能够一脸平静地表示希望我去娶另外一个人吗?”
埃德蒙的质问,瞬间让梅尔塞苔丝破防了,她原本努力摆出来的平静姿态瞬间就被冲垮,然后眉毛也因为痛苦而挤在了一起。
“埃德蒙,好好听我说,正因为梅尔塞苔丝,所以才会这么做!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只是为了你……”
看到两个旧情人态度激动的样子,艾格隆向特蕾莎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夫妻两个带着其他人一起退出了书房——艾格隆知道,这对旧情人,有太多话需要和对方倾诉了,自己夫妇作为外人,实在不方便在旁边观看,不如把空间留给他们自己,让他们自己把往昔的甜蜜和不甘,做个了结。
虽然这确实可能有点残酷,但是艾格隆觉得,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既然两个人已经注定走不到一起,那么与其痛苦纠结,不如面对现实,找到新的出路,总比一直困在过去要好。
在艾格隆等人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了这两个人,但埃德蒙丝毫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动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到了梅尔塞苔丝身上。
“为了我,所以劝我去和其他人结婚……”埃德蒙苦笑了起来,“难道你忘了吗?我们曾经差点就走入到婚姻的殿堂了。”
“我没有忘,怎么可能忘记!”梅尔塞苔丝终于顶不住了,发出了小声的抽泣,“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不可能活在1815年,现在已经是1831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承认,我们都早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所以,我们必须活在当下,不是吗?”
还没有等埃德蒙说话,她又继续说了下去,“你说我变了,没错我是变了,从那时候起已经过去了16年!一个人只要不是白痴又怎么可能毫无变化呢?更何况,我是从马赛港那个破旧的小渔村,走到了巴黎的殿堂当中,我必须扮演一位伯爵夫人,去操持家庭去迎来送往,你告诉我,我怎么可能一直去做你脑海里那个不谙世事的梅尔塞苔丝?无论我想不想,我都必须去通读这个社会,然后去尽我自己的义务,难道不是吗?!”
梅尔塞苔丝的一番抢白,顿时让埃德蒙哑口无言。
事实就是如此,因为费尔南几次成功的投机钻营,她成了莫尔塞夫伯爵夫人,不管她想不想,她都必须去学习如何在上流社会当中立足,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夫人,不能给丈夫儿子丢脸,所以她学习到那些“人情世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她呢?
眼见埃德蒙的气势减弱,梅尔塞苔丝的语气也马上变得柔和了起来,“但是埃德蒙,其实我也没有变,虽然我的见识、我的谈吐会因为我见过的世面而变化,但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我没有给过去的你我丢脸,这十几年来哪怕我变成了一个贵妇,我也没有主动坑害过任何人,没有和那些夫人们一样风流浪荡,更没有欺凌他人和造谣中伤……我不敢自吹我的灵魂有多么纯洁,但我可以凭借我的良心说,我在死去的那天也绝对无愧于上帝的审判!这样的梅尔塞苔丝,让你蒙羞了吗?有愧于你了吗?请回答我好吗?”
面对梅尔塞苔丝柔和但坚定的视线,埃德蒙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你还是那个善良坚强的人。”
“谢谢你的认可,这比任何人的赞美都让我开心。”梅尔塞苔丝满怀欣慰地点了点头,“埃德蒙,既然你相信我还保留着当初那个梅尔塞苔丝的灵魂,那你就更应该相信,我绝对不会去做有害于你的事,更不会拿你去和任何人做交易!不,我宁可自己**,也绝不会再害你一次,所以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站在你的立场,为你考虑的,你可以怀疑任何事,但绝不要怀疑我在出卖你,好吗?”
面对梅尔塞苔丝温情款款的剖白,让埃德蒙越发心里难受。
他没想到,时隔多日以来,两个人第一次的长谈,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展开。
现在,他也已经恢复了理智,他知道梅尔塞苔丝的每一句话都是如此诚挚,他也知道,梅尔塞苔丝绝不会有半分坑害他的想法——她肯定是为了自己考虑,才会支持侯爵的计划的。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痛心疾首,因为这无异于是要让他自己承认,如此温情善良、犹如自己白月光一般的梅尔塞苔丝,他再也无法触及。
就算这是事实,而且他心里其实也清楚这一事实,但理智之外的最后一丝倔强,也让他无法承认这一点。
“我绝不会怀疑你的动机……”他沉声回答对方,“可是,难道你就不去想想,这一切是否适合我?我并非一定要结婚不可,我即使一个人过完这一生也并无缺憾。
况且,难道你不为瓦朗蒂娜考虑一下吗?我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人了,而且我坐过牢,有着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我怎么能够去成为瓦朗蒂娜小姐的丈夫呢?她这样年幼,又出身于名门,她原本应该有着最美好的未来,而不是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我这样一个半老头子身上。”
“可是我已经见过瓦朗蒂娜小姐了,她给我的印象是,她并不会认为这是一种牺牲,她认为自己可以去履行自己的义务,然后成为配得上你的夫人……而我认可了她的努力跟决心。”梅尔塞苔丝回答。
“嗯?!”这又让埃德蒙震惊了,他没想到梅尔塞苔丝居然在之前已经和瓦朗蒂娜见了面。
“用不着这么震惊,埃德蒙。人家想要我当说客,但如果我不亲眼见一见的话,我又怎么可能拿你的命运开玩笑呢?所以我跟陛下提出,我必须亲眼确定瓦朗蒂娜配得上你,我才会帮她说好话,陛下照准了。”梅尔塞苔丝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看完了之后,我反而放心了,瓦朗蒂娜小姐虽然年纪小,但她学养过人,而且温柔善良,更有着为了家族而不惜牺牲一切的决心……这样的人,如果能够成为你的夫人,确实……确实很不错。至少,是你现在最优的选择。”
这算什么?前任对后任的面试吗?埃德蒙难以想象当时的场面到底是怎样,更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光是想想他都觉得尴尬。
还没有等他发话,梅尔塞苔丝又继续说了下去,“1831年的瓦朗蒂娜,和1815年的梅尔塞苔丝,谁更令人中意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一个是无依无靠的渔村孤儿,一个是备受宠爱的名门小姐,相差了可不止是一星半点而已……埃德蒙,我知道你不是趋炎附势的人,但客观来说,这已经够了,诺瓦蒂埃侯爵已经献出了他最珍贵的宝物,是该停下这一切了。”
“如果让我可以选的话,再给我一万次,我还是会选1815年的梅尔塞苔丝。”埃德蒙毫不犹豫、但又满心酸楚地回答
简单朴实的回复,却比万千甜言蜜语还要直冲人心,一瞬间原本从容的梅尔塞苔丝突然僵住了,然后泪水直冲眼眶。
她得到了最不假思索、因而也最真实的认可,哪怕这只是逝去的影子。
如果可以的话,她又何尝不想一切回到从前呢?可是,这终究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忍受锥心的伤痛,然后理智地为两个人选择最好的未来。
这也是她能做的最后努力了。
“别傻了,埃德蒙。”她先是用衣袖擦拭了自己的眼泪,然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伯爵,“我不是1815年的梅尔塞苔丝,你也不是1815年的埃德蒙·唐泰斯!不光我变了,你也变了,所以人纵使再怎么缅怀过去,也不能活在过去,现在的你不仅仅属于你自己,你更属于国家属于陛下!你不能任性地把自己人生开玩笑,你必须去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并且随时准备接下陛下交给你的任何重任!你能够给国家带来的东西,比一百个一千个梅尔塞苔丝更重要……正如我现在不是渔村孤女,必须考虑很多别的东西一样,你现在也不是那个小水手了,你也必须考虑太多东西,你必须为你的陛下,你的部下负责,因为你的命运和他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所以,我恳请你,放下过去的那些执念吧,和我一样,为了明天而活下去,这是我们必须做出的选择,不是吗?”
仿佛是被梅尔塞苔丝所感染了一样,埃德蒙悄然也流下了眼泪。
这眼泪里面,既有对过去的恋恋不舍,但似乎又有着大彻大悟之后的坦荡。
梅尔塞苔丝以最直白和决绝的姿态告诉了他,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了可能,那个小水手和小渔娘,都已经死在了1815年的那一场没有完成的婚礼上。
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一切都再也回不来了。他们都已经成为了新的人,用新的身份活在了他们之前从未想到过的世界上。
到底哪一种生活更幸福?他不知道,但是他已经没得选了,他必须成为承陛下重任的基督山伯爵大人。
伴随着这样的“大彻大悟”,埃德蒙只感觉到一阵虚脱。
“我们今后还会成为朋友吗?”他颤声问。
“当然会了,只要你乐意,我们就会是一生的好朋友,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会踊跃出手。”梅尔塞苔丝理所当然地回答。“然而,我奉劝你,不要跟我走太近,因为你会有你的家庭……尽管我还会挂念着你,并且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希望你能够过得好,但我不可能只为你一个人而活,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在你的余生里面,把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
真是梅尔塞苔丝啊,直白但又坦荡。埃德蒙心想。
“如果这就是你希望我做的……那好吧。”他发出了一声长叹。
接着,他不顾一切地拥抱住了自己面前的贵妇人,正如拥抱往昔的幻影一样。
而梅尔塞苔丝也没有做出任何抵触和反抗,两个人就这样紧紧相拥,任凭时间悄然流逝。
这是他们对彼此最后的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