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泛白之时,天空如烟似雾,一辆低调的青帏长车在温府前缓缓停下。正是大将军府离京之日,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
温绮罗一袭烟蓝天丝长裙,外衬一身月白莲纹立领袄子,面容恬静的立在府门前。
旁人看着,只错当她是画中仕女,恬淡无争,唯有眼梢**一丝不染烟火的冷意,这些时日执掌中馈,二娘子赏罚分明,处事果决的名声,早已让府中下人偷懒耍滑的心思,歇了去。
她正细细叮嘱着泪眼朦胧的紫珠,制冰工坊的事宜进行的如火如荼,紫珠自幼就未与温绮罗分开,虽知女郎是一番好心,有意历练自己,可真到了分别之时,女儿家的愁绪还是难消。
不远处,一贯冷硬的温大将军温长昀,着一袭银甲,面沉如水。望着府中的侍从们来来去去,将出行的行李有条不紊地搬到车上。
忽而,人群末梢有骚动之声传来,高头大马踢踏而过,众人分道而行,各自垂首,竟是无人敢直视来人分毫。
马上之人身披玄青外氅,金冠玉饰,身姿卓然,正是大殿下萧策。
萧策今日本不便来,却终究按捺不住内心,同是在边疆待过多年的守国之将,岂会不知大夏突骑的厉害?
这一去,不知归来时何夕。
还是领了贴身侍从,前来送别。
他翻身下马,袍下金线纹络因光而耀,如朝霞辉映,行至温绮罗面前,微微颔首。
又先看向昔日恩师温长昀,礼数不卑不亢,言语间却带一丝怅然,“师父,这一别,不知几时相见。”他说得淡薄,然那似不经意落在温绮罗身上的目光,却带了几分不舍。
温长昀见萧策的眸子看向温绮罗,心下微动,来不及深想,“承蒙大殿下大弃,亲自相送,末将心中感铭五内。我温家一门马背上安家,为大夙镇守边疆便是本分。”
待他话音刚落,温绮罗亦垂下眸子,画笔勾勒般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起伏。
萧策别过脸去,仰望苍穹,只觉得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涩意。
自得知父皇对自己的疑心日益浓烈,他明白,此时此刻,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宫中的眼睛。
如今温家的式微,看似是老将出征势在必得,实则却是宫中局势所累。
他暗忖,若温家能留在京城,或可助他一臂之力……但更多的,是为了温绮罗一人。
身后的随从清咳一声,低语道:“殿下,平定大夏之日,未必无回旋余地。切勿因一念动摇大局。”
萧策闻言,冷冷一瞥,低声斥道:“多嘴。”
他心中明镜般清楚,只要温绮罗的姻缘未曾定下,那他便还有一线希望。
未待萧策再开口,他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注视自己。
一抬眸,正巧捕捉到温绮罗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她却微微错开,长睫颤动间透着清冷,仿若三月残雪即将融化,永远带着离意。
萧策不禁苦笑,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
耳边传来温长昀的催促之声:“殿下如今贤名远播,还当以政事为要。兰州路远,天寒地冻,再多流连,也不过徒增牵挂。”
温长昀此言直白,萧策却只能顺着台阶往下走,微微颔首。只是走到温绮罗身侧时,低声道了一句,“二娘子,珍重。”
“殿下亦当珍重。”温绮罗声音轻浅,温顺中带一丝疏离,转身便登上了马车,没有丝毫留恋回眸。
待车辙滚动,逐渐远去,萧策怔然立于原地,连被风掀起都浑然不觉。
他伫立许久,直到随从低声提醒道:“殿下,回宫迟了恐怕会生事端。”
适才拉回那抹心思,面色恢复如常,再次翻身上马,只是眸底的郁色与刚才截然相异,“二弟近日,有什么风声?”
随从躬身答道:“二殿下近日与朝臣走动频繁,有眼线来报,他屡屡出入吏部尚书宋大人的府邸。”
“宋岳,是个谨言慎行的,可越是温水养青蛙的,就越是懂得为官之道。”萧策冷笑出声,目光宛如利刃。
吏部尚书宋岳,是寒门出身。掌管百官监察职权之事,亦是陛下眼前的肱骨。本是纯臣,受尽天子信赖。
直到前几年与户部尚书顾恒之的幼女结为秦晋,一只脚踏入世家门阀,虽跻身权贵,却也失了圣心。
好在差事办的尚佳,一时陛下也没奈何他,只连降他族中子弟**,以示敲打,便也罢了。
想必萧贤频繁与宋尚书走动,意在笼络世家,拉拢势力。
他母族不显,只占了个圣宠犹存,多年宠爱未显其贵。后宫美人如花,爱衰色驰,是迟早的。
“这二人是一丘之貉,二弟倒是有些见识,竟懂得争取世家之助。”
萧策低头沉思片刻,又似对自己喃喃道:“无妨,让他攀;枯树盘根,未必长久。冷眼观望,我倒要看他攀得稳不稳。”
他负手而坐于骏马之上,旋即轻声道:“备一份厚礼,给吏部宋尚书送去,权当试试他的诚意。”语调和缓,却是刀剑藏于暗处。
*
此刻的温绮罗,早已倚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渐渐稀薄的人烟出神。
她并非对萧策的深情毫无觉察,而是比谁都更清楚,如今的自己与温家,都不过是落入翻云覆雨局中的一枚棋子。
风掠帘动,她突然伸手将它重新掩住,遮住了一片寒寒的光。
冬意弥漫,眼前不觉浮现起许多纷乱的画面,在一个昏暖的梦境中困住她自己。骤然间,车内空间变得压抑而幽冷,外边一片广阔寒郊,也不知前路几许。
前世她被困于内宅,困于情爱,从未见过这天地之辽。
眸色流转间,心下已是笃定。
京城,她还会回来的。只是那时,她将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劳顿。
温诗河在其后的马车里叫苦不迭,不停地抱怨路途艰辛,饮食粗糙,还因着晕车之故,吐了几回。温长昀心疼女儿,只得走走停停,迁就着温诗河的身子。
反观温绮罗始终淡定自若,对温诗河的抱怨视而不见,清淡地安坐于马车内,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泛黄的纸张带着粗糙的质感,却丝毫不影响她沉浸其中。
车外萧瑟的寒风呼啸而过,车内却燃着暖炉,驱散了寒意,熏香袅袅,营造出一片静谧的氛围。
她这书匣内,多带的都是药理之书。
并非真的对医书有多大兴趣,只是前世见识了太多朝野阴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诡谲中,懂些岐黄之术傍身,关键时刻或许能救自己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