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笑而摇头:“长安君,戏言尔!”
嬴成蟜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就是一句玩笑话。
豕是能杀了吃肉、拿去卖钱的。
且不说嬴成蟜刚刚灭了极其富庶的齐国归来,获得了能让吕不韦都觉得眼馋的战利品。
单就治豕院内这二十余万头豕,嬴成蟜只要拿出一半去市集售卖就能获得让代王嘉、燕王喜双眼通红的财富。
哪来的养不起之说!
嬴成蟜却是摇了摇头道:“本君非是戏言。”
“本君是真的养不起了。”
“来的路上,大王可曾关注过道路两侧?”
嬴政回忆着一路上看到的风景,若有所思道:“进入长安乡境后,道路两侧的草木便略显稀疏,待进入杜县后,道路两侧更是颇为荒凉,毫无初春之景。”
“难道这是因治豕院的缘故?”
嬴成蟜点头道:“便是如此。”
“杜县能用于喂豕的草料早已被割空了!”
“今岁初,长安乡、蓝田县、轵道县这两县一乡便开始收割草料运往杜县,这才堪堪顶住了治豕院所需。”
“然,治豕院中之豕日渐肥硕,所需草料也在日益增多。”
“这三县一乡之地最多还能支撑一个月所需!一个月后,本君便不得不上请朝廷,令丰县、芷阳县二县黎庶也行动起来收割草料以供治豕院所需。”
“但待到今岁治豕院中诸豕产仔,治豕院的豕存量将再度增长数倍,轻松达到百万之数。”
“彼时这五县一乡的草料根本无法支撑治豕院所需,而更远处的草料不止需要大量民力转运,还会因路途遥远而不再新鲜,难以助豕增重。”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草料问题。
随着豕存栏量的暴涨,治豕院也必须调遣数倍的仆从去照料豕。
当近万人、百万头豕混居一处,病菌疾病问题必将会越发严峻,治豕院不止会更容易爆发瘟疫,而且一旦爆发瘟疫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致使嬴成蟜多年努力付诸东流!
嬴成蟜无奈的说:“是故,即便本君对现下所得依旧颇有不满,却也不得不即刻落实推广之事!”
此话一出,全场无声。
嬴成蟜的话超出了一众朝臣的理解极限。
那漫山遍野无边无沿的草料向来是开荒大敌,它们竟然能被豕给吃光了?
滑天下之大稽!
但再想想一路上所见的风景和这占地超过寻常县城规模的治豕院,这不可思议的话语却有了真实性。
那毕竟是二十余万头豕啊!
嬴政了然道:“难怪即便王弟对此豕依旧多有不满却未曾继续钻研,而是急唤寡人来此。”
“王弟意欲如何处置治豕院内之豕?”
嬴成蟜当即道:“弟欲将杜县治豕院上献大秦!”
“再谏大秦设杜县治豕院为大秦治豕总院,保留豭两千头、豝一万头、豯三万头,汇聚天下良豕继续培育钻研。”
“再于大秦各郡县成立治豕分院,将杜县余下的豭与豝尽数运往治豕分院,与当地挑选出的良豕进行配种培育,以便于培育出更符合地方环境之豕。”
“余下的十一万余头豯则是散入关中地民间,交给黎庶喂养。”
“待到豯成丁,遣治豕院属官往民间进行挑选,其中资质平平者就地宰杀,优良之豕则是带回治豕院为新的种豕。”
在嬴成蟜看来,民间必会有贤才,没准他们就能想出奇奇怪怪但却切实可行的治豕良策呢。
而民间复杂多变的自然环境、各具特色的当地猪草,以及生长在各地方的本地土猪都有可能带给治豕院意料之外的惊喜。
更重要的是,他们帮咱养豕还得谢谢咱呢!
韩仓心头一热,声音颤颤的发问:“长安君果真愿将治豕院献予大秦,更愿待黎庶养成豕后,允其杀豕取肉而食之?!”
“此乃大富贵!大钱财也!”
身为治粟内吏,韩仓很清楚这二十余万头豕代表着怎样的财富,又能为大秦注入怎样的生机,韩仓都快高兴疯了!
但身为长安君府的属官,韩仓却也是真的肉疼!
人家是崽卖爷田心不疼,长安君您卖自己赚来的珍宝怎能也如此随意!
嬴成蟜洒然一笑:“长安纸、长安犁、金汁治粪之术、高炉,如此种种哪一样不是大富贵?哪一样不是大财富?”
“只不过治豕院的财富已经变现,而长安纸、长安犁在本君献与大秦之际未曾变现而已。”
“那般多的珍宝本君都毫不吝惜的献与朝廷,本君又如何会吝于区区一座治豕院?”
“在本君看来,如此安排既是为我大秦黔首谋福利,又是为治豕院分担压力,更是在集大秦万民之力共同钻研治豕之策。”
“得万民臂助,则此策必能速速大成!”
嬴政会缺钱缺粮,但嬴成蟜可不会缺钱粮。
若是嬴成蟜缺小钱了,向嬴政伸伸手,嬴政自己勒紧裤腰带也不能饿着嬴成蟜。
若是嬴成蟜缺大钱了,向秦人挥挥手,百万秦人便会簇拥着嬴成蟜踏破敌国都城,尽取敌国钱粮而回。
但若是嬴成蟜抠抠搜搜的做个屯屯鼠,钱满库房粮满仓,那可就轮到嬴政和将士们对嬴成蟜伸伸手、挥挥手了!
所以钱粮上的盈亏对于嬴成蟜而言并不重要。
能不能把钱粮用在刀刃上、用钱粮去实现嬴成蟜的目标才更重要!
看着嬴成蟜轻松随意的模样,群臣尽数哑然。
遍观天下,恐怕唯有嬴成蟜才能如此视金钱如粪土了,但再一盘算嬴成蟜近些年的进账,群臣却不得不承认,嬴成蟜也确实有视金钱如粪土的资格!
见嬴成蟜自己都不心疼,韩仓也就不替嬴成蟜心疼了,而是振奋低呼:“本卿以为,长安君此谏甚善!”
“虽然即便是散十一万余头豯入关中地,依旧不能令得每户分得一头,但却可令每里分得十数头!”
“臣以为,可令里正负责,由全里乡民共同喂养分得之豯。”
“待到今岁腊祭,豯已成豕,全乡老少便齐齐宰此豕而食其肉!”
“如此,则万民皆喜也!”
谭涛毫不犹豫的拱手而呼:“禀牲衙署,愿承此责!”
既然嬴成蟜准备把治豕院献给朝廷了,那谭涛可就不客气了!
作为在治豕院义务劳作了足足四年的人,遍观朝中群臣没有人比谭涛更懂豕!
嬴扶苏双眼愈发明亮的看着嬴成蟜,声音振奋的说:“若如此,则我大秦关中黎庶今年至少也可以吃到一斤肉了!”
“儿臣以为,关中民心定附!万民必心向我大秦!”
司马昌等诸多老秦人出身的臣子呼吸都变得急促。
我大秦的黎庶,也都能吃得起肉了!
唯有吕不韦又喜又悲,一手求助似的伸向嬴成蟜,声音艰涩的说:“本相以为,此豕甚善!”
“但却无须如此急切的散入民间!”
“若是果真令黎庶每岁皆能食一斤肉,则我大秦万民恐会耽于养豕而轻杀敌也。”
“我大秦尚未做好应对如此大变的准备啊!”
养猪不同于种地,没有农闲一说,这将直接打乱大秦的徭役制度和征兵制度。
而即便不去当兵打仗也能日益富足的生活,更是很可能会腐蚀秦人的战斗意志,让秦人沉迷于农耕养豕而不愿豁出命去拼爵位。
大秦还没统一呢!大秦还没修订出适合这般经济局势的国策呢!大秦扛不住这么疯狂的发展啊!
韩仓顿时就急了:“昔年劝说长安君钻研治豕的,是相邦。”
“言说此豕甚善的,还是相邦。”
“现下言说不能将此豕散入民间的,又是相邦!”
“相邦莫不是以为长安君颇有闲暇乎!”
谭涛更是不顾自己与吕不韦之间地位的巨大差别,梗着脖子道:“富民强国之术,怎会害国?!”
“既然相邦早就劝说长安君钻研治豕之策,相邦理应早已对此事有所料,既如此,相邦自当知相邦之困该如何解,相邦之困亦理当由相邦解。”
“卑下不懂那么多,卑下只想让黔首们吃上肉!”
就连韩非都磕磕巴巴的说:“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
“相邦焉焉焉能阻民富?!”
面对满朝君臣的怒目而视,吕不韦人都要疯了!
你们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本相!才是!大秦!宽政缓刑、富民强国、善(善待)民则畜(通慉:喜爱)、行德爱人等一众思想的首倡者!
本相!才是!大秦!仁政派!爱民派!激进派!的!领袖!
你们一群虎狼老秦人、残暴刑名子,却指责本相太过残暴?!
这特么是什么世道啊!
吕不韦断声道:“富民固然可以安民心、德在上。”
“然,富民却不是随随便便的富民,而是讲究方式方法的富民。”
“否则,民之富亦可为国之害也!”
意料之中的,满朝群臣再次对吕不韦怒目而视。
意料之外的,嬴成蟜竟是颔首道:“本君以为,相邦此言有理。”
“本君固然有心将十余万头豕尽数散入关中地民间,但本君却绝无每个乡里平均分配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