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朱翊钧在紫光阁听完宋公亮的汇报,沉吟不语。
他起身站在敞开的窗前,看着外面的湖光山色,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宋卿,你是办案的老手。
凭你的经验,你觉得幕后黑手会是谁?
反对考成法的那些人,还是滦州太原的那些人?”
宋公亮咽了咽口水。
皇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觉得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觉得是谁。现在你一点态度都没表明,我怎么猜啊?
猜不准,我很为难啊。
迎着朱翊钧炯炯有神的目光,突然脑海里一闪。
皇上此前交代过,锦衣卫办案,一定要办成铁案。
什么是铁案?就是人证物证确凿,铁证如山,让人信服,这才叫铁案。
铁案才不会被人非议和怀疑。
还切切交代自己,锦衣卫镇抚司办的是大案要案,一定要以证据为根据,大胆猜测、小心求证,最后把所有的证据和信息串在一起,形成证据链。
现在的侦办条件可能做不到,但是锦衣卫办案,就要先心存这份正念,才会尽可能地避免出现假冤错案。
这些话在宋公亮的脑子刷刷闪过,瞬间明悟。
宋公亮大声答道:“皇上,臣觉得幕后黑手之说,还只是猜测,真正证据确凿的是冤案受害人,结伙报复制造冤案的刑部**。”
朱翊钧看着宋公亮,满意地点点头:“宋卿,就应该是这样,一切以证据说话,要是什么案子都胡思乱猜,那我们离真相就会越来越远。
先以手上的证据暂下决定,先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但是这件案子,锦衣卫还要继续查,顺着现有的线索继续查。逃走的那两人,尽快抓回来。”
宋公亮小心地问道:“皇上,要是查出新的证据?”
“查出新的证据,就推定出新的结论。这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基于掌握的证据进行推定,总比没有证据胡乱猜测要强。”
“臣遵旨。”
朱翊钧顿了顿又说道:“宋卿,丁士美的案子查得怎么样?”
“回禀皇上,正在侦办中,预计下月可以结案。”
“结案?好。”
宋公亮离开没多久,张居正来了。
“张师傅来了,快请坐。”
等张居正行完礼坐下后,朱翊钧开门见山说道:“通州驿站的案子,锦衣卫宋公亮已经向朕禀告了。”
张居正心里一缩。
“宋卿说,根据现有的证据推定,此案是冤案受害人伺机报复,案卷已经移交给顺天府警巡厅。”
受害人伺机报复?
张居正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移交给顺天府警巡厅?
皇上的意思是这事低调处理?
那也好。
低调处理,对大家都好处。
朱翊钧继续说道:“江苏巡抚海瑞前晚正好在通州驿站,遇到这件事。他上了一份奏章,弹劾你和方逢时。
张师傅,你看看吧。”
张居正已经从方逢时那里知道了情况,心里不慌。
他接过海瑞的奏章,看完后,心里感激不尽。
朱翊钧说道:“张师傅,皇爷爷曾经对朕说过,大明纯臣,当属海公。海公这份奏章的良苦用心,张师傅要记在心里。”
“回禀皇上,臣一定会铭记在心。”
“张师傅,海公奏章的建议说得对。这个离职审查要执行,先从在任期间经手财务入手,进行审查。
上司和接任者要切实督促审查,如果离职审查不扎实,让**蒙混过关,亏空就得由接任者来背,上司也要受连带责任。”
离职财务审查,其实中国古代一直有的,只是交接时清查官库账目。
官官相护,再加上稀烂的会计制度,这项制度名存实亡,最后造成的巨大亏空,不了了之。
朱翊钧要张居正执行的离职审查,跟现代离职审查近似。这就需要有完善的会计制度,还有执行的决心和力度。
“至于上次跟张师傅说的政务追溯倒查制度,先把离职财务审查执行到位了再说。”
张居正心里一凛。
皇上这两招,比自己立限考事、以事责人的做法更狠啊。
难怪当初自己兴冲冲拿着考成法找到皇上时,他并不吃惊,甚至还流露出先凑合着用的神态,原来皇上心里有更完善、更严格的官吏考课制度。
暂时没有拿出来,拿自己的考成法先做开路先锋。
层层加码,温水煮青蛙。
“臣遵旨!”
张居正又禀告道:“皇上,各地秋闱即将开始,礼部陆续拟定各省乡试主考官,名单已经呈报西苑。
此次秋闱,是皇上御极第一次乡试,也是明年会试的基础,事关重大,臣请皇上垂训明示。”
前两天在南苑,张居正拒绝了朱翊钧非常“激进”的科试改革方案,提出了援前宋旧制的会试、乡试分科的妥协方案。
当时朱翊钧没有反对,点头默许了。
但张居正心里不踏实,自己学生多有主意的人。
当初才七八岁,自己这位老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他做了皇上,就改了脾性,轻易让步?
于是想法子试探一下。
朱翊钧不以为然地说道:“各省秋闱之事,礼部拟定,内阁核定就行了,只需报备一份到司礼监即可。
明年春闱的主同考官,朕再跟张师傅商议。”
张居正抬头看了看,发现朱翊钧脸上没有什么异常。
离开西苑,刚回到内阁,方逢时和吏部左侍郎吕调阳联袂赶到。
吕调阳是广西桂林府临桂县(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临桂区)人,祖籍湖广武昌府大冶县。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中榜眼,授翰林院编修。
嘉靖四十三年,升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四十五年升迁为祭酒,隆庆二年出任礼部右侍郎,
吕调阳老成清慎,外圆内方。李春芳曾经夸奖他“人不轻喜怒,事不轻可否”。
楚党骨干,张居正的得力助手,也是考成法的具体负责人。
“元辅,皇上对通州驿站大案,怎么个说法?”
方逢时和吕调阳焦急地问道。
通州驿站事关近五百被免官吏,如何处置,也关乎着皇上对考成法的态度。
张居正率先走进值房里,在上首座椅上坐下,挥挥手示意两人也坐下。
“金湖、豫所勿忧。皇上认可了锦衣卫的禀文,接受是冤案受害人报复的结论。”
方逢时和吕调阳不由长舒一口气,但是看到张居正的神情,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两人对视一眼,吕调阳小心地问道:“元辅,看你面带忧虑,似乎并不释怀,难道还有其它事端吗?”
张居正摆了摆手,“豫所不必担心,本官不是忧虑通州驿站之事,此案大致如此,后面很难再起波澜。
我只是忧心科试之事。”
科试之事,张居正闷在心里,没有向心腹们说。
他担心消息传出去,万一有人投上所好,跳出附和此事,尤其是自己的心腹亲信里跳出来这么两位,他就很被动了。
“秋闱就要来了,元辅忧心此事?”
“是的。”张居正顺水推舟道,“皇上对科试盯得很紧,此前出过几次舞弊案,老夫还奉诏查办过。
现在老夫深受皇恩,辅佐国政,千万不要在老夫手里出纰漏。”
方逢时和吕调阳心头一动。
这么点事你就把忧虑摆在脸上了,我俩不大信啊。
张居正也知道自己“喜怒形于色”,让亲信们看到端倪,连忙转移话题。
“海公上了弹劾奏章,皇上给我看了,内容就如金湖所言。
海公大义体国,我等就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海公在奏章里说的引入少府监的离职财务审计,皇上也觉得当行,切切叮嘱,尽快拟定条例,补入考成法里。”
方逢时说道:“少府监的离职财务审计,是杨金水还在东南时就制定推行的。有人说皇上拟定了一整套方案,杨金水查漏补遗,一起完成的。
晚生特意去要了一份册子,细细看过。果真厉害,行此例法后,统筹处、捐输局一直到少府监,清查出数以百计的硕鼠。
到现在,少府监辖下的各工商实业,上下清廉,不是不想贪,而是不敢贪。
确实是善法。
只是补入考成法,恐怕群情汹涌,又会猛烈几分。”
吕调阳脸上虽然也是担忧之色,但没有出声。
张居正默然一会,毅然说道:“话不说绝,事要做绝!考成法已经得罪了中枢百官,以后还会得罪地方官吏。
反正都得罪了,不如得罪到死!
拼着得罪,我们先把吏治彻底肃清了再说!
吏治肃清了,后面的新政才好力行。”
方逢时和吕调阳对视一眼,齐声应道:“但听元辅调遣!”
松江府华亭县徐府,徐阶一身素色丝绢道袍,头戴网巾,背着手在后院花园的小路上慢慢走着。
隔着不远,四位美婢捧着热茶、茶点和水果,跟在后面。
徐琨匆匆走到花园月门,拱手道:“老爷。”
“嗯,二郎回来了。把东西放到亭子桌上,下去吧。”
徐阶走到亭子里,撩起衣襟在亭子围栏上坐下,此时花园里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海瑞出京了吗?”
“五月初六就出京了。老爷,通州驿站出现大案,有人纵火,五百名被免官吏惊慌失措,死了近十人,伤了好几十人。
后来查出,是刑部一位郎中受贿舞弊,制造冤案,受害人前来报仇。
内阁明文通报了此事,还取消了支工,以后考成法不合格者,直接免职回原籍。”
“些许浪花,挡不住考成法的。
叔大力行此法,定能树立内阁威信。内阁总理,比老夫此前做的内阁首辅,要有权势的多!”
“老爷,听说考成法搞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听说中枢搞完了,马上就要轮到地方了,各地也是议论纷纷,惶惶不如终日。
还有许多官吏在四下串联,准备一起联名上疏.”
徐阶轻蔑地笑了笑,“上疏有个屁用。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皇上要行新政,要大兴改革,张叔大是他的总先锋。
任何新政,必定是先整饬吏治。吏治不肃,再好的新法也难以遵行。考成法,是万历朝的第一剑,谁也挡不住。”
徐琨心有不甘,但是看着徐阶的神情,不敢再问。
徐阶眯着眼睛想了一会,“海瑞到了哪里?”
“按照行程,应该到了临清。”徐琨犹豫了一下说道,“老爷,儿子有句逆耳忠言。”
“说。”
“老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徐阶转头看着徐琨,幽幽地说道:“他可是你的亲大哥啊。”
“老爷,我这都是为了徐府上下啊。”
徐阶不再作声,花园里陷入寂静,只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在歇斯底里地叫着。
临清城外运河上,一艘客船船舱里,舒友良打出最后一副牌,意气奋发地说道:“立闯王!加上我刚才打的顺曹操,老子赢了!”
王师丘和赵宽默默无声地放下手里的叶子牌,方致远恭维道:“舒哥,想不到你还是牌王啊!”
“金城坊牌王,并非浪得虚名!”
张道走进来说道:“前面要到临清码头了,收拾了。”
“好,不打了。”舒友良一边收起叶子牌,一边说道。
这时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锣鼓声,舒友良等人闻声冲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只见远处的码头上,旌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头涌动,带头的有官员,还有士绅,满城官民来迎接贵客的架势。
舒友良乐了,“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大明居然还有敢主动迎接我家老爷的官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