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接我的。”一个声音从旁边幽幽地传来。
舒友良转头一看,海瑞一身灰色衫袍,发髻包了块布,背抄着手,站在旁边。
“老爷,为什么不是接你?”
“我一路微服私访南下,没有打出旗号,也没有惊扰地方,就算临清城知道老夫到了,也不敢这么大张旗鼓来接老夫。”
舒友良点点头:“对,这样大张旗鼓来迎接老爷,不仅没讨得好,还要挨一顿批,**都不会这么做。
那是接谁?”
“是接那艘船的。”
王师丘指着旁边一艘客船说道。
大家闻声转头过去,左前方的这艘船,富丽堂皇,桅杆上打着两面旗帜,方的那面上书“礼佛奉国”,长条那幅写着“南京大天界院宗藩替僧秀德广佛庆赞”。
“大天界院,啧啧,这名头够响啊。”方致远大吃一惊。
海瑞脸色还是黝黑不变,缓缓说道。
“大天界院在洪武年间时,被御赐‘天下第一禅林’匾额。太祖皇帝在天界院初设慧世院,以慧昙大德总领天下僧人刹院,后改慧世院为僧录司,依然在天界院。
后迁都北京,僧录司随迁驻京师的大隆善院,天界院还是江南第一名刹。”
王师丘和方致远赞叹道:“老爷真是学识渊博。”
舒友良在旁边嘿嘿一笑:“我家老爷在隆庆元年,奉皇上旨意,哦,当时皇上还是太子。奉诏清厘京师畿辅僧道,道观佛刹,被我家老爷狠狠收拾了一番。
当时京师号称有上万僧人,称为僧海。侵占田地,放印子钱,典当质库,各个肥得流油。甚至还有僧人蓄妻妾于僧舍,育子孙于佛堂。
我家老爷把他们那顿收拾,不到三个月,京师僧人为之一空,抓进大牢里作奸犯科的僧人有上千,多半被送去辽东开荒耕地去了。
佛刹僧舍、田地和钱财被没入官中,有苦主的还给苦主那时候不要说僧人,就是头发稀一点的,都不敢在京畿露面。”
海瑞悠悠地说道:“自宣德皇帝以下,几位先皇和太后崇佛,广修佛刹,大兴隆、大隆福、大隆善、以及功德院,都是历代先皇下诏扩修,敕授护法。
于是四海僧人辐辏京师,数以万计,称为僧海。嘉靖年间,先皇崇道,占了几处佛刹改为道观,但敕授护法的佛刹,以及其它庙院,依然香火旺盛。
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之僧,比比皆是。只要敢作奸犯科、毒害百姓者,无论官绅俗僧,老夫都要收拾他们!”
张道四人敬佩地看着海瑞。
正是有这么一颗大公为民的心,海瑞才会被誉为大明第一清官正臣。
左前方那艘船慢慢靠近码头,顿时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官绅百姓对着走出船舱的一位僧人行礼欢呼。
这位僧人二十多岁,长相着实俊俏,身披一身织金襕衫袈裟,举止得体,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佛法高深的范。
“这么年轻?”王师丘很是好奇。
在他眼里,备受尊重的高僧大德,应该年纪很大了。
舒友良嘴巴往前面船上的挑旗努了努:“你没看人家打着旗号吗?是宗藩替僧。”
“替僧?”
舒友良答道:“对,说是前元遗俗,替某人出家为僧,宗藩亲王、郡王诞下王子后,或者高门大户诞下子嗣,为了让他平安长大,就找人出家为僧。
这就叫替僧。
这些替僧一般在名刹出家,背后又有权贵撑腰,俗僧两界非常吃得开。宗藩替僧,也没说哪家宗藩。
也是,皇上整饬宗藩,杀了上百亲王郡王,上千宗室,各藩宗室都老实了,把头都缩了回去,现在连名号都不敢亮出来。”
大家站在船头看热闹,看着一番礼节寒暄后,官绅百姓们簇拥这那位秀德高僧离去。
原本还人山人海的码头顿时空荡,前面那艘船也开始有人上岸,数十人之多,有管事、仆人小厮、健妇丫鬟、厨娘医生,还有几十口箱子。
船舷有十来位健壮男子,手持木棍来回巡视,也有几位健壮男子监视着搬运行李箱子的脚夫。
“居然还请有青手。”方致远目光一闪。
“青手?”
“江南一带的打手,隶属各家打行,以前专门打架斗殴,跳梁市肆。后来有部分打行帮人看家护院,护送押运。
他们手臂上喜欢纹青色各种凶兽猛禽,故而被称为青手。”
方致远说完后,捏着下巴,“这些人越看越不对啊,有蹊跷。”
舒友良招呼道:“有蹊跷慢慢看,我们的船也到岸了。老爷,上去吃顿晚饭吧。从沧州开始,我们在船上啃了两三天的冷面馒头了。”
海瑞问道:“不怕破费了?”
“嘿嘿,老爷不是领了一笔赴任安家费吗?皇上又救济老爷一百块银圆,还有船舱里那五箱旧衣物,全是钱。
老爷,兜里银圆哗哗响,我是一点都不慌了。”
海瑞哈哈一笑,“好,今天上岸吃一顿,你们几位跟着老夫清苦一路,也该犒劳犒劳。”
众人嘻嘻哈哈地上了岸,唯独方致远还是心神不宁。
选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看上去有点档次,再看水牌上的价格,不贵啊,就这家了。
恰好这家饭店就在临清城最大最好的酒楼不远处,那里人来人往,喧闹沸腾,都是来给秀德高僧接风洗尘的达官贵人、名士大儒。
方致远坐不住,跟张道说了一声,悄悄溜了出去。
舒友良意气奋发地点好了六个菜两个汤,还叫拿两壶济南秋露白。
伙计记好后离开,舒友良左右看了看,“咦,方小哥呢?”
“到那边打听消息去了。”
“啊,他还觉得那位僧人不对头?”
王师丘在旁边说道:“方小哥此前在江湖上厮混了五六年,各种把式见得多,应该是发现端倪了。”
舒友良不以为然地说道:“他们耍他们的把式,我们赶我们的路,进水不犯河水,没事查他们的底干什么。
待会耽误了,我们把好菜都吃了,他自个吃残羹剩菜算了!”
海瑞在一旁说道:“查查也好。”
舒友良转过头去,“老爷,人家是天界院的,南京的名刹,江苏巡抚管不到的。”
海瑞笑了笑,“老爷我还是都察院右都御史。”
舒友良嘴里嘟囔着:“好吧,老爷你现在心越来越大了,弹劾了世宗皇帝,又弹劾了太祖皇帝,后来又弹劾了孔圣人,想不到俗世的已经满足不了你,要开始弹劾天上的神佛了。”
过了一会,饭菜上来了,海瑞不动筷子,大家也不动筷子,静默着不出声,就舒友良在嘀嘀咕咕的。
好在没过多久,方致远回来了,脸上透着兴奋。
“就等着你开饭呢!”
“抱歉抱歉,耽误老爷和诸位了。”
舒友良连忙说道:“开吃吧,老爷,人回来了,大家都饿了。”
海瑞说道:“那开吃吧。”
舒友良端起一碗饭,夹了几筷子菜,抡起筷子呼呼地往嘴巴里塞,转眼间半碗饭菜就不见了。
王师丘、方致远、赵宽和张道也差不多,五人不到两分钟就各自干完了一碗饭。
有了一碗饭菜垫肚,几人开始喝起酒来。
只有海瑞端着一碗饭细嚼慢咽,也不喝酒。
他慢慢吃完一碗饭后,放下碗筷,把桌子上和胸口衣服上掉落的几粒米,细心地拈起来,都一一塞进嘴里吃了。
大家都知道他的习惯,一餐一碗饭,不喝酒也不多吃。
海瑞转头问方致远:“小方哥,你查到什么了?”
方致远连忙放下酒杯,左右看了看,轻声答道:“老爷,小的可以肯定,这是一支佛门喇唬会。”
“佛门喇唬会?”
“对,老爷,喇唬会就是江南一带专事欺诈的帮会,少则三五人,多则数十上百人,分工明确,手段高明,世人说他们是诈骗之匪。”
舒友良也听到,忍不住转头问道:“骗钱的?”
“是的。”方致远答道,“我打听了一圈,可以确定是佛门喇唬会。”
连张道等人都觉得好奇,凑过头来问道:“佛门喇唬会,什么个意思?”
方致远答道:“就是联手佛门名刹,打着他们的旗号行骗。先选一个长相俊朗、能说会道的年轻男子当高僧。
先在名刹里待一段时间,把佛经背熟了,再学会辨经,时机差不多就打着广佛庆赞等旗号,遍游各地,以名刹盖修院殿、为佛塑金身等名义化缘.骗回来的钱,与名刹分账.”
舒友良更加感兴趣了,还有这么一处来钱的门路:“方小哥,你快说说,怎么个骗钱法?”
“喇唬会有打尖的,乔装好了提前到某地,在市井坊间使劲造势,说某某名刹有位高僧要来。佛法高深,不仅可以解惑传德,还能为信徒祈福斋蘸。
造势之后,高僧到了某地,喇唬会有精通佛法之人,装模作样地与高僧辨经,你来我往,辨得十分精彩。
还有人假扮多年沉疴陈病,或瘫或瘸,然后故意抬到高僧面前,求佛祖施恩。然后高僧念经摩顶,不一会病人就好了,活蹦乱跳的如同新生”
舒友良等人听得目瞪口呆,“这喇唬会可真蝎虎啊!花样百出,手段高明啊!”
方致远答道:“是啊,一般愚钝百姓哪见过这样的,当场把高僧当成佛祖降世。这样转过两三地,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不用造势,势头自己已经出来了。”
舒友良想到一件事:“方小哥,按你说的,这佛门喇唬会最重要的是那位高僧,是药引子,一定要用俊朗年轻的吗?我这样的就不行吗?”
“舒哥,用俊朗年轻的假扮高僧,是别有用心的。高门大户的家眷,多半虔诚信佛。卖相好,有会花言巧语,得了深闺后院这些妇人们的喜欢,施舍起来比一般男信徒要大方多了。”
一说到这个我就不困了。
舒友良眼睛发光地说道:“我还听说高门大户的妇人,还自当肉身菩萨,施舍给那些僧人。
话说那些僧人,都是有些真本事的。
《闻风报》有载,浙江嘉兴府有位僧人,身怀异术,桂头可一鼓一涨,能令妇人承之坦手蔽目,不知生死。
嘉兴府有康姓经历,妻妾礼佛,日日请异僧入内念经,悉被**妬。数月后康经历方察觉,扭送警巡局,被通判判定杖毙”
舒友良说得眉飞色舞,海瑞在旁边咳嗽了几声,他一下子瘪了,讪讪地说道:“老爷,我只是偶尔看一看《闻风报》,看个新鲜热闹。”
海瑞不理他,转头问方致远:“方小哥,这支佛门喇唬会要去哪里?”
“回老爷的话,这支喇唬会从南京出发,逆江去了武昌,然后逆汉江去了襄阳,再去了南阳、洛阳、开封,在中原转了一圈经卫河到了临清,顺着运河南下,转回去南京。”
舒友良问道:“还去南京?不卷着包袱跑路啊!”
“做戏要做全,他们跟天界院是一伙的,怕什么。要是不回去分钱,天界院反会告发他们的。”
王师丘好奇地问道:“到临清就往南走,不北上京师吗?那里达官贵人更多,更好骗钱。”
方致远摇了摇头:“隆庆元年老爷在京畿整饬僧道,正经佛门弟子都不敢轻易北上,何况这伙骗钱的喇唬会。”
“也是。”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一直在旁边默听的海瑞突然开口:“方小哥,我们有没有机会混进这支喇唬会,一起南下?”
众人一片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