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 第一三六章旧容与嫉情*

章尧臣这一生见过很多杀手,包括他自己也培养过很多杀手,可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许杭这样的。

看起来毫无杀气,如好友串门要茶一般自然,那说要杀你全家的口气,如同问你说:「我是来找你下棋的。」

章尧臣愣了一下才开始好奇许杭是怎么进来的,刚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许杭的枪就举起来了:「参谋长如果要喊人,那就只能玉石俱焚了。」

这威胁很有用,章尧臣往后退了两步,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许杭举着枪,一刻都没有放松,一直到自己坐到章尧臣的对面。

刚一落座,他就看到了桌上的照片,手里的枪微微抖了一下,再度抬头看章尧臣的时候,眼底多了几分恨意。

这明显的变化,章尧臣看在眼里。

自从栖燕山庄一谈之后,他不自觉就会想起许杭的话,对许杭这个人好奇。他心中自然也有疑问,甚至也有个大胆的猜测,今日或许是解答的时机。

「你果真是好本事,出入章家如入无人之地,看你这身衣服……你将我儿怎么样了?」身为父亲,他当然会关心子女。

「方才我说了,我是杀你全家来的。」

章尧臣一下子紧张起来,握紧了扶手:「你把他们杀了?!」

老实说,章尧臣的这个动作微微有些怪异,明明是急得想站起来,却生生克制住自己,脚抵在两侧,手死死抓着扶手,一点都不放松。若是在旁人眼里,或许是觉得章尧臣强装淡定,可是许杭知道他的真实用意。

「那句话,只是我忍了十一年一直想对你说的话,可我终究不是参谋长这样的无耻之徒,做不到这么狠。所以请你放心,他们暂时都还活着。」

一句话就令章尧臣略微放下心来,他又抬起眼:「很少有杀手像你这么多话的,若是想杀我,一枪不就结束了吗?」

许杭侧了侧脑袋:「就是因为别的杀手这么懈怠,所以参谋长才能活得这么久吧。这间屋子,看起来又旧又破,实际上暗藏杀机,到处都是机关陷阱,就好比现在,看起来危险的是你,只怕有更多的枪口是对着我的。」

章尧臣虽然竭力装作如往常的儒雅,可是心里的震惊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所有自认藏得好的秘密,都被许杭不留情地拆穿。

这间房,是他专门为了保护自己而设计的,就连章饮溪和章修鸣都不知道其中的奥妙,然而这个从没来过的毛头小子,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许杭微笑着看着他:「参谋长只怕死也想不到,丛林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原来是他…」章尧臣恍然大悟,心里却也安心了一下,因为即便是丛林,也并不是十分清楚这间房的构造。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参谋长距我上次见你,可是衰老了不少呢。」

这话说得章尧臣想笑笑不出,一嘴的苦味。衰老?能不老吗?儿子断了腿,女儿重病无药可救,连他也被烟贩团的人盯上,章家是腹背受敌,顾东不顾西,心里实在憔悴。

哪怕不照镜子,章尧臣也能想象的到自己头发又白了多少,脸上皱纹多了多少。

「想必你也知道,若我死了,你也不能安然无恙走出这间机关房。那索性咱们就先聊一聊吧。」章尧臣略微放松了一下,定定看着许杭,「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抬头看向许杭,许杭披着章修鸣的衣服,略微有些大,挂在他身上,显得更加纤细,他只是坐在一把普通的木椅上,平视章尧臣的目光也像渡了一层银,便似看灰尘中的污垢,让人无地自容。

许杭垂眸看着照片,竟多了许多眷恋:「参谋长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轰的一下,好似什么东西在章尧臣脑袋里炸开了。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钟鸣,就好像自己一直在等的东西,突然在某个时间来临,耳边都是一个回响—终于来了。

他眼睛瞪得巨大,身子也微微往前倾,好像要这样去看许杭才能把他看得清楚明白。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低头看看照片,两张脸似乎渐渐重叠在一起,越来越分不清。

「你是燕钗的孩子……你是…少棠?」他唤出了记忆中的那个名字。

没成想许杭一下子厌恶上脸,把枪一举:「别让我再听见你的嘴里喊出这些名字!」

这一刻,竟让章尧臣想到很多年前,到蜀城的场景。

许多年前,他从一个逃兵当成了一个军长,在蜀城风光无限,一时间让很多人都很羡慕,自然,他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拜鹤鸣先生所赐。

人人都说,鹤鸣先生和章军长是管鲍之交,有他们二人在,蜀城一片祥和。至少曾经,章尧臣也是这么想的。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人心歹毒,而是人心不足。年少的章尧臣也曾经是个善良的人,直到他第一次见到了金燕钗。

那是鹤鸣先生的妻子,千载难逢的美人。

章尧臣初见金燕钗的时候,刚拎着一壶酒,意气风发地走进芍药园里,远远就看见一个女人端着香炉从町步脉脉走来,袅袅香气像是她多情的眉眼,裙角摇曳生姿,腰间玉佩的蝴蝶几乎要飞出去一般,只轻柔一瞥,他就打翻了自己的酒壶。

鹤鸣先生折下最好看的芍药,别在金燕钗的发髻上,在她耳边说些什么悄悄话,芍药双色怎敌她低头嗔怪的娇羞?

只是看着这一双璧人,章尧臣就脸红了,咕噜咕噜灌了好几瓶酒,那一天破天荒地醉了。如今回想,金燕钗那银铃似的笑声还在自己的耳边,吴侬软语,醉煞人也。

他想,为什么这么美好的芍药花不是在自己的怀里绽放呢?

他嫉妒到发了狂。要是鹤鸣先生不在了,这满园的芍药不就是他的了吗?要是能拥抱一下这芍药,就是死也值了。

于是他就忘记了,他忘记了是谁帮他病重的母亲脱离病榻,他忘记了是谁帮他摆脱了逃兵的责罚,他忘记了是谁给他无私的帮助。

他只记得那唯美的女子,想看她只对自己笑。

他做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毁了满园的芍药,和那朵心心念念的芍药花。

当初他在火中哀求金燕钗跟她走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像现在的许杭一样,是把他看做跳梁小丑的嘲讽。她宁愿随鹤鸣先生而死,也不愿被他触碰一秒。

就连章尧臣自己也知道,这是他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