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是有天意的,章尧臣相信这点。
在金燕钗死的那一天,他就觉得有一天他会有报应的,所以许杭的出现给了他这种时辰到了的感觉。
他缓缓地摘下眼镜,想和记忆中的那个孩子寻出一点相似,看了好久才长叹一口气:「你以前长得很像你的母亲,现在倒是变了很多。」
「世事变化无常,相由心生,心都变了,相貌又怎么可能不变。」
章尧臣方才若说有那么一点点的恐惧,那么现在就完全没有了,甚至说多生出了一点感慨和触动。若不是许杭厉目看着他,他几乎就要伸手去摸他的头发了:「我从前抱过你,你一下子长这么大了…我以为你和你母亲一起走了,没想到……」
「没想到我还活着,活着回来找你们了,我让你的儿子成了残废,让你的女儿旧疾复发,让整个上海滩的烟贩都与你为敌,让你寝食难安。参谋长,跌入地狱的滋味,好受么?」许杭挑明一件件事,就是要让章尧臣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
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说章尧臣不难过是假的,可是如果这么做的人是金燕钗的儿子,他又觉得无从恨起。
看着桌上的相片,章尧臣锁紧了眉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些经年的秘密:「你会恨我也是应该的…对她,是我欠的她的。一报还一报,不怪你,是天意。只是这是我的债,不该由他们背负。」
许杭嘴角一挂,声音冷下去:「一报还一报?呵…参谋长真的这么认为吗?」
章尧臣一怔。
许杭又说:「你用了一天的时间把我推向地狱,而我想把你推向地狱,却整整花了十一年。这笔账,你觉得公平吗?」
现在这对话其实很奇怪,一点也不像两个仇敌之间的交谈。它太过心平气和,没有争吵,没有厮打,然而那种紧张却一点也不会少。
轻轻嗑嗒的一下,章尧臣放下自己的眼镜,揉着自己的鼻梁,慢慢地说:「你走吧,孩子,你既然活下来了,那就该好好活着,过平凡日子,我不想伤害你,算是我对她的一点弥补吧。」
许杭听章尧臣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反胃,却始终笑着:「是不想伤害我,还是怕我伤害你们?」他顿了一下,「这就怕了了?看来你年纪大了,也没有年轻时候的胆量了。可惜啊,你是没能看到你儿子连滚带爬的样子,和你女儿痛哭流涕的惨状,是真的很丑。你信不信,再给我几天的时间,我一定能让你知道‘家破人亡’是什么滋味。」
章尧臣身子一颤,是了,他绝对相信许杭做得出来。
想了想,他低低地笑了一下:「孩子,你若是就此罢手,我愿意将一半的家财送给你作为弥补。你知道我若是想伤害你,刚才就可以启动机关了。我对你母亲有愧,所以愿意放过你,可是如果你执迷不悟,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伤害我的孩子。」
许杭目光微微一动:「你的家人就是家人,别人的家人就是草芥么?说起有愧,你竟然一句都不提我父亲,当年你拍着胸脯说今生今世哪怕为我父亲做牛做马都甘心的样子,我到现在可都记得清清楚楚!章尧臣,你不用说得好像很慷慨,你没有动手无非也是在忌惮我罢了,你不妨就动手,看看是你的机关快,还是我的枪快。」
「你这么年轻,和我一个老头子玉石俱焚,值得吗?」
许杭微笑道:「我下不下地狱,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过你能不能下地狱,我倒是很清楚。」
话音落,时至凌晨一点,角落的大摆钟发出低沉的鸣叫。
钟锤左摇右摆,那钟笨重得很,有两人之宽,钟声回荡在剑拔弩张的二人之中,显得格外应景。
就在钟声即将结束的时候,许杭的手忽然晃了一下,接着烛光,那金灿灿的东西一下子迷了章尧臣的眼,他下意识一偏头,许杭另一只手的枪就对着章尧臣射了出去!
丛林跟他说过,章尧臣的这个机关房与那口西洋钟有些联系,每到正点的时候,机关会卡一秒,所以这一秒就是他致胜的黄金时间。
时间很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老实说这么近的距离,应该是绝无失策的可能,然而章尧臣身子一晃,那子弹看似结结实实打在他心口,却没有看到鲜血飞溅,而是他略微痛苦地捂着胸口,然后一个圆形的铁块从他怀中掉落。
护心镜!许杭瞳孔紧缩。
这么笨重的东西,章尧臣都放在身上,当真是一只谨慎的老狐狸!
就是这个插曲让许杭愣了一下,章尧臣将椅子的机关重重一按,立刻从西洋钟顶上的墙壁射出几道子弹,许杭连忙往地上一滚,堪堪避开!
可是却有一发子弹实实擦着他的手腕打过去,他吃痛松开了手,手枪滚出去很远。
他皱着眉,单膝跪地往章尧臣的方向看过去,就见章尧臣往另一只把手摁下去,随即就是头顶轰隆隆的声音,中间夹杂着锁链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抬头一看,就见一个铁笼子正朝自己砸下来!
来不及多想,又是往地上一倒,速度极快地将自己滑出去,眼角余光看到章尧臣还想做什么,便将手中的金钗狠狠一掷,准准扎在章尧臣的手背,竟然生生扎穿了!
「啊!」章尧臣闷声痛呼,自己一时也不敢拔下来。
许杭好容易站定,正用拇指擦着嘴角的血迹,就听到走廊里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一听就是刚才的枪战惊动了守卫。
「谁在那里?!」
「快撞开门!保护参谋长!」
许杭恨恨地看了那道摇摇欲坠的门,一咬牙,往章尧臣的方向冲过去。章尧臣骇然失色,连连后退,往墙壁上一靠,一掌拍在墙上一个凹陷的砖块上。
霎时,就有一些短箭四面八方地往许杭身上袭来。本以为许杭会害怕而退缩,谁知他竟然丝毫不犹豫,脸上神情像是地府里不愿轮回往生的怨鬼,散发一身黑气,直直朝他跑来!
那些短箭有些偏了,有些擦着许杭的皮肉,割开他的皮肤,甚至有一只真的就扎在他的肩膀,他都只是略皱皱眉,势如破竹地冲到了章尧臣的面前。
或许人的气场真的是能改变一些事情的,这天罗地网般的箭阵居然都畏惧于许杭的凌厉,生生让他闯出了一条活路!
此刻在章尧臣面前的许杭,浴血而立,衣衫破损,眼睛恨意非常,如黑夜里一直黑猫的玛瑙精光,他掐住了章尧臣的脖子,一把抽出了他手背上的金钗。
「呃…唔……」章尧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这就是结局了吗?这就是他章尧臣‘到此为止’的样子么?
那只燕穿芍药,和当年燕钗头上那只真的很像。章尧臣在窒息的痛苦中眯着眼看,看见针尖一点闪烁的冰冷光芒,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如凝固了一般。
那是死亡的讯息!
许杭刚举起金钗的时候,守卫也已经撞开了门,一见到满室的狼藉,到处的弹孔和乱插的箭,以及疯魔一样掐着章尧臣的杀手,都惊讶不已。
第一反应他们还以为是章修鸣疯了,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披着章修鸣衣服的陌生面孔。
吃惊归吃惊,到底都是章尧臣挑出来的一等一的守卫,马上就反应过来,唰唰唰上膛,齐刷刷端起枪对着许杭。
砰!
砰!
砰!